容祈心中陡然生出了一陣危機之感。
花羅比他反應更快,在尖叫聲響起的瞬間就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另一隻手牢牢控住韁繩:「坐穩了!」
話音還未落下,自湖岸邊返身奔逃的人群與夾在其中的車輛、驚馬便如拍岸的巨浪一般席捲而至,兩人座下白馬也猝不及防地受了驚嚇,「咴」的一聲長嘶便揚起前蹄人立起來!
花羅微驚,沒料到這畜生如此暴躁難馴,立刻再次低喝:「抓緊我!」
說著,雙腿夾緊馬腹,打算強行將馬匹壓制下去,避向被旁邊茶棚擋住的空地。
然而馬是她回裴府之後才買的,短短數日還不足以養出默契,況且這馬性子比她所想還要敏感暴烈,此時不僅不聽騎手指令,反倒因為受到刺激而愈發狂躁,在慌亂的人群之中不停踢踏起來,眼看便要失控踢上前面小童的腦袋!
花羅目光一凜,當機立斷道:「容祈,你自己抱緊我!」
說著便鬆開了反握在他手腕上的右手。
她左手控韁,右臂輕輕一抖,一柄閃著寒光的單刃短刀便從袖中落到了她手裡。
下一刻,刀柄在她手中旋轉,她毫不遲疑地向下揮刀!
鋒刃深深刺入馬頸,鮮血飛濺,她用鞍袱擋住大半,面不改色地將刀刃從兩節脊骨縫隙抽出,在馬匹癱倒的瞬間回身攬住容祈的腰,雙腳在馬身上用力一踢,借力躍起。
她落地時,死馬也正好轟然倒下。
那逃得一命的小童還不知道自己躲過了怎樣的命運,兀自驚恐大哭起來。
蜂擁過來的人群瞧見這一幕,也再度驚叫不休,又互相推搡著慌張繞開,彷彿她殺的不是馬而是個大活人。
花羅嗤了一聲,甩凈刀上殘血,收刀入鞘。
「別亂動!」她冷聲道。
容祈手扶在她肩上,正想退開,被她這麼一說只好止住了動作。花羅面色沉肅,左臂仍環於容祈腰間,將他緊緊攬在自己身側,右手橫著短刀擋開慌不擇路撞過來的人,一路慢慢退進旁邊茶棚中,將一張桌子踢到外側擋住混亂的人群。
茶棚里已躲了不少人,兩人一進來,本就逼仄的空間立即變得愈發局促,有先來的人不大樂意,但被花羅殺氣騰騰的視線一掃,立即就安靜了下來。
花羅打量了一圈支撐在茶棚四角的簡陋木柱,皺眉道:「這裡不太穩當!你可還能走?」
容祈比她還高上一些,此時卻被她當成孱弱幼童似的嚴嚴實實護在了無人的角落裡,一時心中不免百味雜陳,聞言怔了下才回過神來:「我無礙。」
花羅頷首:「那就抓緊我,別被人群衝散。」
說著,抬腳踹開一旁圍起的低矮柵欄,往遠離河岸的林間避去。
幸好雖然騷亂起得急,但附近常有兵士巡邏,此時已趕到了抱月湖東岸,原本失措的人們也在喝止與疏散之下漸漸鎮定了下來。
也虧得他們來得及時,除了臨近的幾處茶棚食攤被鬧了個東倒西歪以外,就只有零星數人在混亂中受了些傷,僥倖無人當場喪命。
不對,倒也不是完全沒死人——這場亂象的起因便是湖邊有人發現了屍體!
花羅正在琢磨,忽然聽見旁邊一聲驚訝的低呼:「雁回?!」
她循聲望去,只見裴簡正護著裴夫人站在四五個僕婢中間,幾人全是一副灰頭土臉、心有餘悸的模樣。
裴夫人慌忙奔上前來,捧起花羅的臉左看右看:「嚇著沒有?濺在臉上的這是什麼……莫非是血?!你可傷到了?」
花羅連忙解釋。
裴夫人聽完了,嚇得臉色慘白,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人沒事就好!」心驚肉跳地發完了一通感慨,才發現自家侄女身邊還有一人。
京中比花羅個子還高的女子雖然不算罕見,但其中大半都是前凸後翹的胡姬,故而裴夫人不用回想太久便認了出來——或者至少是自以為認了出來:「這位可是……蓉娘?」
容祈:「……」
花羅差點樂出聲來。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嘴角壓下去,理所當然地編瞎話:「您不是罵了我好幾天、怨我莽撞嚇病了人家嘛。我便打算趁今天熱鬧,約蓉娘出來賠個罪,誰想到運氣不佳,又碰上這種亂子。」
她回頭揶揄地瞅了容祈一眼,故作驚訝:「說起來,你怎麼總遇上這種倒霉事,莫不是撞克到什麼了吧?要不要去找個尼庵念幾天經去去晦氣?」
裴夫人當即毫不端莊地拍了她一巴掌:「胡說什麼呢!」
容祈雖仔細修飾過了容貌,但既然裴簡在側,便是以防萬一他也不敢真露出臉來,只能做受驚怯弱狀,能不出聲便不出聲。
卻沒想到他的矜持與花羅的混不吝一對照,更勾起了裴夫人的憐惜之情,讓她愈發關切地噓寒問暖起來。
沒多久,被問到了容祈尚未來得及編造的家中細節上,花羅看夠了樂子,見一旁裴簡似乎有些困惑地看了過來,總算還記得不能讓這「如真包換」的小娘子漏了餡,便清了清嗓子:「伯父可知道剛才湖岸那邊到底出了何事?我記得聽人喊殺人了?」
裴簡被這麼一提醒,也想起了正事,頓時將那沉默得幾近古怪的「蓉娘」給拋到了腦後,肅容道:「我也只聽了個恍惚,不知究竟。」說著,目光搜索到了正往這邊走來的一隊兵士,雙眼一亮。
那些人並不是尋常的兵士,而是寧王府的護衛,被十餘護衛擁在中間的,正是寧王周檀,同時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郎。
裴簡連忙上前。
同朝為官的兩人彼此敘禮過後,裴簡便將疑惑又問了一遍。
周檀此人算是個皇室里的異類,自幼被丟在寺院幾年,佛經雖沒解得半本,脾氣倒是好得像是個得道高僧,所以在皇帝陛下突發奇想地把他扔進了大理寺、整天和刑罰獄律打交道的時候,朝堂的老大人們都驚得拽掉了一地白鬍子。
不過這個老好人在大理寺坐鎮好幾年,居然未曾出過一起亂子,當初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們才終於閉了嘴。
聽聞裴簡之問,周檀搖頭道:「我才剛來,遠遠聽說這裡出了命案,便帶人來看一看。」
說著,隨手指了幾名侍衛先一步去湖邊查看,又轉頭看向跟著裴簡過來的花羅等人,笑道:「這位小郎君便是當街殺死驚馬救下小童的義士了吧?」
花羅捻了下領口沾上的一點血跡,挑了挑眉毛:「殿下好眼力。」
她答應得理所當然,毫不委婉,裴簡卻不得不趕緊替她謙虛:「小孩子家,學了幾天粗淺拳腳功夫罷了,當不得殿下稱讚。」
周檀果然起了興趣:「這位郎君竟是裴尚書的後輩?」他想了想,笑道:「昔日阿父曾拜入裴公門下求學,如此算來,我還該稱這位小郎君一聲師弟……」
話沒說完,花羅便不客氣地糾正道:「師妹。」
周檀一愣。
裴簡差點愁出一腦門冷汗——他祖父確實曾是帝師,但那是前朝的事了!本朝開國的老聖人當年就是個陪讀湊份子的,還因為武就文不成而沒少受前朝那些草包皇子王孫欺負!
周檀卻毫無芥蒂似的笑道:「原來竟是位殺伐果決的女郎!只是我既把紅妝錯認作了鬚眉,只怕是當不起師妹那句『好眼力』了。」
花羅臉大如盆,並不覺得被當朝親王吹捧有什麼不得了的:「也對,那就當我沒說過吧。」
裴簡已經開始胃疼了。
周檀也被噎了下,默默轉開話題:「那邊死者屍身已快要打撈完畢,我便過去了。」剛邁步,又回頭問:「裴師妹可要同去?」
花羅懷疑他別有用心,但並沒有證據,便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好啊。」
說著,扯過在一旁安安靜靜裝盆栽的容祈:「蓉娘,一起去。」
周檀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隨意瞧過去一眼,不知為何,忽覺這看不清臉的高挑女郎有些莫名的熟悉:「這位是師妹的女伴?可是朝中哪位官員家眷?」
花羅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瞎話:「哦,她啊,就個是尋常百姓罷了,殿下大概認錯人了吧。」
周檀點點頭,雖然心裡疑問未消,但也沒再追問下去,只是忍不住時常狐疑地打量上一兩眼。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再一次看過去的時候,恰好一陣風起,拂動了「蓉娘」冪籬上的輕紗,露出了半邊白玉無瑕的美人臉。
而那絕色佳人還正巧對他露出了一抹嫣然淺笑。
周檀先是一怔,但未走幾步,突然腳下一頓,白日見鬼似的猛地扭過頭來。
「你——」
容祈微微垂首,溫柔婉轉地詢問:「殿下可有訓示?」
周檀:「……」
訓示個屁!
他臉上矜貴和優雅一掃而空,只覺腸子都快憋青了,半天才生硬地擠出來兩個字:「沒有!」
說完便鬼攆著似的大步往前走了。
裴簡莫名其妙地看著周檀的背影,又瞅了眼那位嬌弱的蓉娘,眉頭微微皺起,正要說話,花羅便湊到他耳邊,一本正經地胡謅起來:「唉,人人都說寧王殿下自幼沾了佛氣,將來也是要遁入空門的,故而拖到二十多了還未娶王妃,我還當是真的呢!原來也不過是眼界高嘛……嘖嘖,果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話真是太有道理了!」
裴簡:「……」
這麼一說,他確實想起來裴夫人曾提起過去寶華寺的路上結識了個極美貌溫婉的女子,好像就叫蓉娘。
再看周檀雖然語聲生硬,但表現卻又不像是惱怒的模樣,莫非這位寧王殿下是真的鐵樹開花了?
如此倒也好,有個女子牽住他的精力,便省得他有事沒事便總往裴家死對頭的靖安侯府跑!
還沒想出個結果來,前方已到了用帷幕圍起來的湖岸邊上。
兩個寧王府侍衛手持長竹竿,正在水畔石橋洞附近戳戳點點地翻找遺留的證物,另有幾名金吾衛兵士不知從哪裡借來了漁網,已經兜著一具屍體濕淋淋地離了水。
這便是引發剛才那場騷亂的根源了。
漁網被慢慢拖到了岸邊,周檀先一步看清了死人的模樣,輕抽了口氣,回身攔道:「且慢!」
他乾咳了聲:「死人形貌不雅,莫要衝撞了你……們。」
花羅十分懷疑自己是勉強附帶的那個「們」。
而作為正主的容祈雖然病得七死八活,卻一點都不忌諱往晦氣的地方鑽,當然也不領周檀的情,對方話音還沒落,他已經繞到了屍體正面。
周檀愣了下,便要過去將人勸開,但還沒碰到容祈的衣袖,旁邊便搶過來一個人。
花羅輕輕巧巧地格開了他的手,臉上掛著誇張的驚訝神情:「殿下請自重,我們蓉娘可是良家女子呀!」
周檀:「……」
阿彌陀佛,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混蛋的玩意!
容祈抿了下唇,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他繞著屍體走了小半圈,已有了清晰的判斷。
那並不是他要找的人,看那副東拼西湊一般的襤褸裝束與稀疏花白的亂髮,死者應當是個老乞丐。
他略略安下心來,輕聲將推測對花羅說了。
花羅點了下頭,調笑的神色卻收斂了大半,目光頗為複雜。
即便世道已日漸太平,但這九州之內卻仍不乏無家可歸者,而他們從來都是活得最艱難、死得最輕易,並且無論生死都常常被忽視的一群人。
更何況,這名死者的臉面已經徹底毀了,本該存在五官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灘皮肉翻卷的爛肉。
即便京畿重地,吏治清明,又有多少官員願意費力不討好地追查這些居無定所的卑賤乞丐的身份與生平,還他們一個未必有任何人在意的公道呢。